基本的自尊与自信不足以成事,但没有这个条件,一个文化也不可能有高度。
● 朱宥勋/小说家、文化评论者、专栏作家
“为什么台湾养不出厉害的文学家、剧作家或诗人?”
嗯,这个问题,在过去两个月,我也反复和学生讨论。 我们已经花了八周的时间,在谈福楼拜以降的诸多世界文学经典。 每一堂课,我都会在最后说明“哪些台湾作家受到他们的影响”; 而在讲到日本、拉丁美洲这些“成功反攻欧美”的地区时,我也会多问一个问题:“跟他们相比,台湾文学少了什麽?”
那就是基本的自尊和自信。
我说的自尊与自信,不是中国现在在推的那种“文化自信”(那就是一种种族主义了),而是一个非常起码的基础心态,那就是“相信我们自己的生活和文化是值得探索的”。 这些留名世界文学史的名家也常常批评自己的国家,但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自己身处的文化一无是处,不值得关注。
所以,他们能从自己的生活与文化里,提炼出自己喜欢的部分(当然同时也批判他们不喜欢的部分),从而形塑他们笔下的精神世界。 这是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成立的来源。
▲ 一名网红认为黄仁勋访台期间,每天逛夜市吃美食而不去参观文化场馆,此举显示出他瞧不起台湾文化,并称“难怪台湾养不出厉害的文学家、剧作家或诗人”。 (图/读者提供)
我们无法想象排斥拉丁美洲民俗的马奎斯,无法想象排斥日式哀愁的川端康成。 《包法利夫人》或《羊脂球》不可能脱离法国人独特的思考方式和社会背景而存在; 若没有俄罗斯文化的思辨传统和政治环境,《万卡》与《第六病室》也无法成立。 吴尔芙的《戴洛维夫人》永远回盪着伦敦的钟声,就连卡夫卡,那个笔下世界看起来颇为脱离现实的卡夫卡,也与他在布拉格生活的独特压力相关。
▲ 卡夫卡笔下看起来颇为脱离现实的世界,与他在布拉格生活的独特压力有关。 (图/记者彭怀玉摄)
今天如果这些作家与他们的出版社、与他们的读者,满脑子想的都是“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好写、有什么好读的”,缺乏这种基本的自尊与自信,这些作品通通都不可能出现。
基本的自尊与自信不足以成事,但没有这个条件,一个文化也不可能有高度。
而偏偏,这么简单而基本的条件,是台湾社会最缺乏。
长年的殖民与威权统治,已经在台湾社会埋下了自我歧视的强大诱因。 身处在这样的社会的人们,要不是自己就是歧视人的优势阶级,要不就是以歧视同胞为荣耀,标榜“我跟你不一样”来换取廉价的优越感。
底下这张截图,只是千千万万的例证之一。
▲ 对该文作者而言,“文化”只是一种名牌,而且最好是舶来的名牌。 (图/翻摄自Facebook/子迂的蠹酸斋)
我不知道他是谁,也不知道他的背景,不过我看过很多像他这样的人。 对他而言,“文化”只是一种名牌,而且最好是舶来的名牌。 他其实并不真的懂那些东西,但只要不是台湾的,他就很愿意丢几个名字来骄其同胞。
即便他这篇文章,最后讲得好像他很关心台湾的文化前途,但就算是在这样的主题里,他的举例也是罗丹而不是黄土水。 就算他提到了文学作家,他大概也不知道近年陈思宏、杨双子在外译上的成绩。
我不会在“文化”这个主题上,夸大黄仁勋炫风的效应。 但至少至少,黄仁勋也许(我也只敢说“也许”)能带来一个契机,是让台湾人重新拾回基本的自尊和自重。 虽然不是直接的投资,但如果我们能够成为一个“起码不要看不起自己”的民族,后续的各种文化创造,才会有累积与突破的机会。
▲ 黄仁勋也许能带来一个契机,让台湾人重新拾回基本的自尊和自重。 (图/记者高兆麟摄)
站在创作者的角度,要说截图这种行为,跟黄仁勋的行程安排,哪一个比较有助于台湾文化的未来,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。
PS:顺带一提,台湾有没有科技业大力投资文化活动呢? 有的,就是大名鼎鼎的台积电。 从我高中时代至今,“台积电青年文学奖”就一直是培育高中写作者最大的奖项,没有之一。 其他各种文化活动还有很多,可以直接查“台积电文教基金会”——这可是1998年就成立的单位。